南方財經全媒體記者 周蕊 紐約報道

在美聯儲3月議息會議后，“滯脹”憂慮成為金融市場的高頻詞匯。盡管美聯儲宣布維持利率在4.25%-4.5%區間不變，未采取立即行動，但其最新經濟預測釋放出復雜信號：2025年美國經濟增長預期被下調，而通脹和失業率預期雙雙上調。面對特朗普政府推動的高額關稅、移民政策收緊、聯邦機構裁員等系列政策變動，美聯儲官員承認，美國經濟正處于高度不確定的拐點。

這種對潛在滯脹情景的早期警告并非毫無根據。盡管美聯儲的“點陣圖”仍顯示今年可能有兩次降息，但越來越多官員轉向謹慎立場：8位FOMC成員預計2025年僅會降息一次或根本不降，而去年12月這一數字僅為4人。同時，美聯儲主席鮑威爾在會后記者會上指出，特朗普政府的“政策動蕩”加劇了企業和消費者的不確定感，特別是關稅已成為推升通脹的主要因素之一。

“我們需要看到更明確的經濟疲軟信號，或通脹回落至目標水平，才可能考慮降息。”鮑威爾強調，目前勞動力市場依然穩健，失業率維持在4.1%的低位，但“消費正在放緩，家庭不確定性在上升”。

日前，南方財經全媒體集團駐紐約記者獨家專訪了曾在紐約聯儲擔任風險管理主管、擁有20余年聯儲系統工作經驗的Richard Roberts。他就點陣圖、通脹風險、消費者信心下滑、銀行業潛在流動性問題及政治對央行獨立性的干預等關鍵議題進行了深入分析。

美聯儲釋放出混雜的信號

南方財經：美聯儲決定維持利率不變，但同時下調了GDP增長預期，并上調了通脹和失業率預期。您認為這是否意味著政策導向發生變化？是否是“滯脹”初現的信號？投資者應如何解讀這種看似矛盾的信息？

Richard Roberts：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問題。我想先談一下《經濟預測摘要》（Summary of Economic Projections）。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認為SEP中公布的那些“點陣圖”可能具有某種誤導性，特別是在出現外部沖擊事件的背景下，比如這次的特朗普關稅問題。

現在，我們看到的情況是什么呢？“點陣圖”上的19個點，對應19位聯邦公開市場委員會（FOMC）成員的利率預測，但我們并不知道這些預測是基于什么前提做出的。他們的假設條件是什么？他們是在什么時候做出這些預測的？最近市場變化非?？?，這些預測本身就非?；靵y。

我個人并不太相信點陣圖所傳達的信息。不過，撇開這些問題不談，我還是可以說，美聯儲本次傳達出來的信息——至少從3月19日發布的點陣圖和政策聲明來看——確實如你所說，呈現出一種“滯脹”的意味。我們看到經濟增長預期下調，通脹預期上調，失業率預期也上調。從這個角度來看，確實像是一個“滯脹”的信號。

鮑威爾在會后新聞發布會上展現了他一貫的“鴿派”立場，給出的信息是：雖然前面釋放的是“滯脹”的信號，但他又試圖安撫市場，表示通脹仍在可控范圍內。所以，整體來看，他們釋放的信息是非常混雜的，可以說是“前后不一”的。

南方財經：說到“分歧”，我們注意到美聯儲公布的點陣圖顯示出聯邦公開市場委員會內部在利率預測方面存在明顯分歧。這種內部意見的不一致是否意味著美聯儲對經濟前景信心不足？投資者應如何看待這種政策制定者之間的分歧和不確定性？

Richard Roberts：我的觀點是，我們所有人都應該摒棄那種把經濟學家當作穿著白大褂、在實驗室里精確計算的“硬科學家”的看法。經濟學家其實是社會科學家，而他們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也不過是給出一個大致的預測范圍。所以，我不會對那些“點陣圖”的變化反應過度，尤其是在今天這種不斷變化的環境下——正如鮑威爾在新聞發布會上所說的，在目前的環境下做預測真的非常困難，這些預測“其實并沒有那么大的價值”。我完全認同他在發布會上講的這點。所以，不要對《經濟預測摘要》（SEP）中的估值賦予太多的權重。

今年美聯儲或不會降息

南方財經：那基于您的預測，2025年全年會有幾次降息？

Richard Roberts：我認為今年可能不會降息了。正如我去年年底和你提到過的，我并不認為美聯儲會降息。也許，會在年底前降一次，但我覺得這種可能性也不大。

我看到的情況是，即使不考慮特朗普征收關稅所帶來的影響，通脹壓力依然居高不下。我自己的預測是，核心PCE（個人消費支出物價指數）即使不計算關稅因素，也將在2.8%左右，這依然是偏高的水平。

我認為美聯儲現在需要繼續集中精力遏制通脹，把它徹底壓下去，否則我們將面臨長期的問題。

南方財經: 鮑威爾在新聞發布會上也特別提到，消費者支出正在放緩，而家庭面臨的不確定性正在上升。這是否會對經濟增長構成威脅？美國GDP增長中約有70%來自消費者支出，如果消費持續下降，美聯儲是否會因此提前降息？

Richard Roberts: 我認為消費者的確正在放緩（支出）。之前因為疫情，消費者得到了大量財政和貨幣政策的支持，手上積攢了不少儲蓄。但這些儲蓄已經被花得差不多了。與此同時，他們也在不斷使用信用卡，信用卡債務余額已經創下歷史新高——盡管與收入的比重目前還不算特別令人擔憂，但我們已經開始看到違約率在上升。汽車貸款的違約率也在上升。所以，我認為消費者的儲蓄正接近“耗盡”的邊緣。這將會對美國經濟形成拖累。然而，目前的關鍵在于，美聯儲首要任務仍然是遏制通脹。 我認為這很可能會以犧牲一定經濟增長為代價。我目前并不認為我們會陷入衰退，但這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多年積累的通脹沖擊美國民眾

南方財經：為什么美聯儲至今仍然將控制通脹作為首要任務？通脹率稍微高于2%會有什么問題？

Richard Roberts：我認為，美聯儲（對通脹的描述）目前在某種程度上顯得與普通民眾的實際感受有些脫節。沒錯，物價上漲的速度確實是一個重要指標，但對大多數人來說，真正影響他們生活的，是多年累積下來的通脹沖擊。而美國民眾正在承受痛苦。通脹率現在只是“比以前漲得慢了”，這固然是個好消息，但這并不能抹去過去幾年物價大幅上漲所造成的沖擊。因此，我認為我們確實需要將通脹徹底壓下去，讓它恢復到過去的水平。這是規則。我們不能在游戲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就改變規則，否則，美聯儲將失去它的公信力。

南方財經：不過，當前華爾街的一些分析人士正在表達擔憂，他們認為美聯儲當前的緊縮貨幣政策可能會引發金融市場的流動性風險。根據您的觀察，銀行業或者企業債券市場中是否出現了一些潛在“危險信號”，可能會引發金融不穩定？

Richard Roberts：我認為，這是一個值得我們警惕的合理擔憂。

事實上，我相信美聯儲此次放緩了量化緊縮（QT）的步伐，但并沒有完全終止它，很可能正是出于這個原因。如果美聯儲完全停止QT，那就等于是在抽走流動性，而這種行為在當前背景下——尤其是國會支出面臨危機的背景下——可能會帶來邊緣性的風險。一旦國會提高債務上限，財政部就會回過頭來補充它在美聯儲的賬戶，即所謂的TGA賬戶（財政部普通賬戶）。為了填滿這個TGA賬戶，財政部需要從市場上抽走一部分資金，這實際上會進一步削弱市場的流動性。因此，我認為，美聯儲這次放慢QT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考慮到您剛才提到的這種潛在風險。

南方財經：盡管美聯儲歷來強調其政策獨立性，美國總統唐納德·特朗普近期再次公開施壓，要求美聯儲降息。您如何評估政治力量對央行貨幣政策可能帶來的影響和風險？

Richard Roberts：我認為，我們從歷史中可以看到很多例子，說明政客干預央行運作所帶來的負面后果。在美國，20世紀70年代，理查德·尼克松總統的干預曾導致高通脹等嚴重問題。放眼全球，也有很多類似案例，比如土耳其、南美國家等等。

我認為，人們已經普遍認識到并理解一個事實：政客天然就有一種“通脹傾向”。他們通常傾向于為自己的選民爭取更低的利率，對他們來說，這是更受歡迎的政策，選民會因此投票支持他們。但在很多情況下，這并不是正確的政策選擇。

因此，我們應該讓政客遠離對美聯儲貨幣政策的干預。就像您剛才提到的那樣，特朗普總統目前正在對鮑威爾主席施壓，要求其降息。在我看來，如果現在降息，將是一個非常糟糕的決定，因為目前通脹已經處于高位，甚至在沒有考慮到關稅影響的情況下，也出現了再次上升的跡象。

而我們最不希望看到的，正是這個時候去降息。事實上，當下的通脹問題，很可能部分是因為去年第四季度美聯儲不必要地降息所導致的。那時通脹尚未得到控制，就業市場依然強勁，但美聯儲還是選擇了降息。我認為當時的降息并非必要之舉，而現在我們看到的頑固通脹數據，在某種程度上正是那次政策失誤的后果。

銀行在商業地產領域風險敞口大

南方財經：您曾在美國聯邦儲備系統工作超過20年。根據您的經驗，您目前會特別關注哪些經濟指標，以判斷美國經濟是否正在走向滯脹、衰退，甚至是崩盤？

Richard Roberts：我認為，你我平時關注的大多數數據，美聯儲都能獲取更完整的版本。但現在市場上確實存在一些值得特別注意的風險，尤其是銀行業方面。目前銀行在商業地產領域的敞口很大。大約有1萬億美元的商業地產貸款將在今年到期，需要重新融資。而這在當前環境下會非常棘手，因為商業地產估值正在下跌，導致原本的貸款價值比（LTV）很可能無法滿足再融資的條件。

即使銀行能夠進行再融資，也很可能是在更高的利率水平下完成的，這對于部分銀行來說將構成潛在的問題。我預計我們會看到一些銀行采取所謂的“裝作沒事然后延長貸款期限”的做法，也就是“假裝正常+展期”，但這并不適用于所有貸款。因此，我認為商業地產板塊很可能會給銀行業帶來一些麻煩。

另一個不能忽視的問題是——我們回想一下大約兩年前，也就是2023年3月，曾發生硅谷銀行（SVB）危機。你應該還記得，導致這場銀行倒閉危機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他們所持的美國國債投資組合嚴重貶值。

一般情況下，這類國債組合貶值只是賬面上的未實現損失（unrealized loss），并不會直接對銀行造成影響。但如果銀行因為流動性緊張而不得不出售這些國債，就必須在虧損的情況下平倉。這種虧損將直接侵蝕銀行的資本金。

所以，銀行確實存在潛在的問題。為什么銀行會急需流動性？因為一旦出現風險跡象，那些沒有保險的存款（即高凈值企業賬戶）就會迅速撤離資金。而這種資金“出逃”，就會迫使銀行拋售手中持有的國債，造成真實虧損，侵蝕資本，從而引發系統性風險。

如果未來經濟出現劇烈下行，如果特朗普總統繼續時斷時續地推行關稅政策，導致市場對經濟前景高度不確定，那么這些因素都有可能觸發一波“無保險存款撤離潮”，進而迫使一些銀行清倉拋售其國債資產組合，承擔真實虧損，動用資本金——最終形成類似SVB那樣的銀行業危機。

我認為美聯儲會非常密切地關注這些問題，包括上述銀行風險，也包括其他常規的宏觀經濟指標。

出品：南方財經全媒體集團 

欄目策劃：于曉娜

欄目統籌：向秀芳

出鏡記者：周蕊 

文字編輯：和佳 向秀芳

翻譯&制作：周蕊 段伊航（實習生）

設計：林軍明 廖苑妮